作者：刘宏宇

前些日子，网络爆出南方某工厂拒绝聘用有纹身的人为员工的新闻，引发热议，说什么的都有。据说，刨去无意义的屁话、混话以及纯粹吃瓜性质的胡扯，剩下的“支持”和“反对”言论，比例还挺均衡。

按笔者想法，这个均衡，在当今“时代潮流”之下，还算“可以”——没一边倒地反对那个工厂、支持纹身，也算民族文化的小小“侥幸”吧。

仅从笔者个人的“审美”而论，不反感纹身；但若将其视作“文化”，对于我们中华民族而言，纹身所代表、暗示的那些“底蕴”，跟一个想要所招聘来的员工都“最好是扎实的正经人”的工厂老板的社会价值观，确实挺冲突。网上有人说，纹身的不一定都是坏人，但好人没有纹身的。乍一看有道理，稍微细一琢磨，这话逻辑上有bug！但还是理解了其想要表达的意思。修正bug、世俗点儿说，可以是这样：纹身的不纹身的，都有好人也都有坏人，但好坏的比例，恐怕会是不一样的，纹身的群落里，可能坏人多些。

（一）纹身的古老由来

在自己身体上“刻画”出永久性图案，是全世界几乎所有部族早期都有过的文化现象，是“原始文化”的一部分，没有等级制度的时候，就有纹身了，甚至可以说，发现能“永久”着色的物质之后不久，就有纹身这回事了。

不过，由于所处地域、生产生活方式、原始崇拜模式等等方面的千差万别，从全世界的范围来看，纹身这种“最古老之一”的文化或说“艺术”，在起源、原始意图、实施技术、理念延伸、技术延伸、文化意义“变异”等诸多方面，存在纷冗而巨大的区别。

比如：某些远古文明，会以纹身标记神职人员（祭司、僧侣）的身份，是对这些人群的“神化”标志；那么在这些文明可循的“后来”的发展历程中，遵循“古老传统”的纹身，更大概率会被视为“高尚”、“尊崇”甚至“神圣”的象征。

又比如：在我们中华民族的古老文化认知中，纹身，是“蛮悖”、“不化”的标志，故而在后来数千年传承中，就保留下了对其的“负面印象”。古籍中有“断发文身”的说法，其中的“文身”即为“纹身”，“断发”则是指将头发“切割”到我们今天说的“半长”的长度并散开（不束发）。在古老的概念中，断发、纹身，是“一体化”的、“配套”的，共同构成“野蛮人”的标志。《史记》中有“断发文身，以示不可用”的说法，意思是从“文明”地方“逃亡”到“荒蛮”地方的人，不再束发，并且切割被“文明”视为“不可毁伤”的头发，又纹身，“自我沉沦”成“野蛮人”，以昭示不打算再“回归文明”。

据很有些权威的著述、资料讲，华夏大地上最早的纹身，也就是上述“断发文身”描述中的“野蛮人”的纹身，出现在渔猎部族；纹身的图案，以鱼类和简单的四足兽类图形为主，鱼类更多。相传，古人认为，身上有鱼的图案，就会被水中的鱼儿视作同类，下水捕鱼（那时候还没有像样的渔网），容易“麻痹”想要捕捉的鱼儿，并因而增加“收获”。

这种太古老也太“质朴”的“仿生学”，今天看来，肯定不咋靠谱，可几千年前的古人却很相信。渔猎部族，在这片土地上，曾经也很兴茂过，后来在跟农业部族争夺生存空间的争斗中落败，被严重“边缘化”甚至“丑化”、“妖魔化”；见诸史籍的“黄帝战蚩尤”中的蚩尤，就是渔猎部族的传说代表人物。

按照“失败就是错误”、“失败就是落后”的政治逻辑，“断发文身”的渔猎部族，沦为了连“被奴役”的资格都没有即鲁迅先生所言“想做奴隶而不得”、只能“流徙”到“化外蛮荒之地”（比如今天的江南、东南、华南沿海、近海地区）自生自灭的“流族氓人”，处于华夏文明“族群鄙视链”最底端，地位甚至低于“蛮夷胡虏”，常被“与禽兽同待”；而其很可能早已随时间推移而大大演变甚至都已经“内容”上濒临消亡的“断发文身”，也被概念性地认为是“低下”、“蛮野”、“不化”的形象化“体表”标志。

（二）纹身、金印、刺字

工厂不招纹身工的事件爆出后，反对声中有一则音量尤其大——岳母刺字也是纹身。潜台词：假若岳飞到你工厂应聘，你难道也因为他有纹身而将其拒之门外？引申：纹身有好有坏，不可一概而论。再引申：说纹身不是好人，就等于诋毁古代英雄岳飞，其心可诛！

刺字，还真跟纹身不完全是一码事。不是比纹身更“高尚”，而是更具“凌辱”特征！其突出示例，就是《水浒传》中多次提到的“金印”——凡犯罪的人，都会被在“面目”上按“国家规定”刺字或以比刺字程度更深重的方式（比如烙印）留下明显的、十分难以去除的标记，以让若有人都知道，ta是罪人！宋江，脸上有一处“金印”（因为阎婆惜案），后来千方百计“洗掉”；武松，因为某种“机缘”，虽然左右各有一枚金印（阳谷县杀嫂及斗杀西门庆一枚加孟州被栽赃陷害获罪一枚），却都在额头，后来扮作头陀，以发际和头饰遮掩……

至于岳飞刺字，其实只是评书话本里的传说，并不见得确有其事。不过，从“历史”的角度看，还是有可能。俩原由：

第一，国家危难，岳飞故里（今河南省汤阴县，属“豫北”，更近河北，地域上介于“华北”和“中原”之间）自“辽宋之争”时代，就处于“军事摩擦”边缘，可谓饱经战乱，“民族恨”几乎“胎里带”，以“自辱”形式惕厉抗争意识，也算一说。人类文明史中，“自辱”以励斗志，不乏其例，在我们民族的历史中，更不乏其例。

第二，刺青（包括刺字和纹身），作为一种文化，由于唐宋的大开放，也“引进”了一些外来理念，使其“内涵”和“外延”呈现出一定程度的“多元化”趋势。在“御外”相较于“唐”势弱一大截且“后来”许久的“宋”，这种“混成”或说“渗透”，愈显突出，尤其在某些地域。

比如：水浒传故事中，在“天朝中土”还以金印“标记”罪犯的大环境下，西北“边陲”的“经略府提辖官”鲁达，就背部有“刺花”，其后来出家，不甚守戒律，遂以背后“刺花”得名“花和尚”；同样一部书中，世居西北（靠近西部“胡虏”）的富家少爷史进，也在身上刺龙纹，因而得绰号“九纹龙”。水泊梁山一百单八将，因纹身得绰号的这两位，都是西北人；而在当时，西北，相比很多其他地方尤其“国家中心地带”，受“胡虏”的文化影响肯定更明显也更深刻；而被习惯称“胡虏”、“戎狄”的西北“异族”，在纹身的问题上，文化基底和社会普遍认知，都跟“中土”有很大区别。

当“宋”退到“南宋”时，远离了相关“价值观”不同的“异族”，纹身，作为社会性文化标志，又开始“回归”其古老的指向；金印，相比“刺花”还有那么点儿流行的北宋，又重新“理直气壮”起来。之后，不足百年“历十三世”的蒙元，汉文化被压迫到底层，却因而变得比以往任何时代都更“固执”！这种固执，几乎完全体现于再后来的明朝，以至于“同化”效应明显，渔猎的“满清”取而代之后，更从理性上因循“汉文化”，纹身这种在其间属于“末流”、“底层”的元素，被“逼退”到唐宋之前的“低点”甚至“更低点”。

（三）纹身在中国传统观念中的负面属性

前有述及，在古老向“中古”的“途中”，纹身，被认作“最底层”的“渔猎”部族的特征，“流族氓人”才会有。流族氓人，看到里面夹着的俩字儿了吧——流、氓！

流，“居无定所”之意，主要指不同于农业部族“定居”的“不确定居住”，包括古老的“逐水草而居”；氓，无“正业”，也就是“不正经”的意思。

何谓“正业”、“正经”？

笼统说，士（官员）、农（农民和地主）、工（手工业者和“吏”）、商（实货坐商），是为“正业”，除外，则一概不是。有人把古代“诸业”做了个高度概念化的简单归纳，罗列出十个大类，分别是：士、农、工、商、役（广义服务业，俗语中的车、船、店、脚，以及行商、流动的“筑建匠人，均在此列）、伶（演艺业）、掮（无实货的中间商）、娼（性服务业）、儒（未取得或被剥夺功名的读书人、民间教书匠）、丐（包括乞丐和以行乞为名的绑架者、讹诈者）。前四名“正业”之外的人群，理论上，不管从事什么行业，都算“氓”，其中“不定居”者，就是“流氓”。流氓，作为指代词，最初始就是这个含义，而不是今天的人们普遍理解、认同甚至在曾经的法律中所定义的那个、那些意思。

上述“流氓”群体中，有三种被认为“社会危害”最大，分别是：掮、伶、儒。

掮、掮客，也称“牙商”、“牙客”，其主要“突出危害”在于“不事生产”、“巧取豪夺”而“牟暴利”、“成巨富”、“结群抗政”，被认为严重威胁“社会公平”和统治秩序。

伶、伶人，很多都稍有文化，甚至有些都是“获罪僚属”，其“行做”本身，就极富传播能力，是“非主流言论”的重要源头，对社会的“腐化作用”，大于等于“娼”。

“儒”中多有“不为五斗米折腰”且能文善辩之才，是最容易产生“负能”的群体！

不过，饶是被“压低”如彼，这些“流氓”群体，也几乎没有什么人纹身。纹身的，多为“好勇斗狠”、连低下的“业”也“不务”的“流氓中的流氓”，他们以纹身这样的“自辱”形式，表达对社会普遍认同或说“公序良俗”的不苟、抵触、反抗，按今天的话说，就是具有“反社会”意识；其主要成员构成，在比较初始的明清及至“民国”中早期，逐步由“役”、“掮”、“伶”、“丐”几个群体中的“边缘人”，衍化成具有比较明确的反社会意识的行帮、匪帮、邪教。直到抗战全面爆发，全社会几乎所有行业、阶层，都或主动或被动地参与进全民族的“解放运动”，传统的社会“层级”格局才被比较彻底地打破。纹身作为某种“身份”标记的时代，也跟纹身这种“非主流”文化的时代，一同结束。

是的！笔者认为，最晚从上世纪三十年代中期全面抗击日本侵略的时候起，纹身这种东西，就已经开始“不可逆”地淡出中华文化的舞台了。到新民主主义革命取得完全胜利、今天的共和国诞生那时，这个文化符号，就已经彻底成为了不怎么愿意再被“提起”的过去。

（四）浅话今天的纹身

今天大行其道的纹身“文化”，更是从外部“流入”或说“引进”的，而不是所谓“传统复苏”！“流入”或说“引进”的，主要是“日系”和“欧美系”两大“派别”。

先说“日系”——主要的影响，体现在港澳台地区的“非主流社会”或说“黑社会”。在日本，纹身，就是“黑社会”（他们叫“暴力团”）的标记！不是其中成员者，断无纹身！黑社会分子的纹身，按“地位”，幅面大小、图案复杂程度，有约定俗成的“规则——地位高者，幅面大、图案复杂，“龙头”地位的，才“有资格”刺龙。高仓健演过一个电影叫《夜叉》（女主是田中裕子扮演）；他在剧中扮演曾经的“暴力团”高级打手，“江湖地位”很高，被称作“夜叉”，纹身图案就是夜叉。在日本，一朝加入“暴力团”，原则上终身不能“上岸”，“万一”有谁要“上岸”，会千方百计消除纹身，甚至不惜用“植皮”之类方式！所以，“日系”纹身，绝对是“反社会”、不是好人的标志！

在日本和我国台湾地区，我们叫“黑社会”的组织，有一定“合法存在空间”。在港澳特区，某种意义上，类似组织，也跟主流社会有着一定程度的“事实”的“共生”。说难听点儿，台港澳，“日系”纹身有一定“存在土壤”，而在咱大内地，日系纹身，则肯定会被认为“不正经”、至少“非常可能”是有“黑社会”背景的坏人！

相比而言，欧美系纹身，说复杂，太复杂，说简单，也简单。复杂在于，他们更多是从“非洲裔”或者干脆就是从非洲“舶来”再跟他们本身固有的一些“非主流文化”（比如海盗文化）很随意很多元地结合、融通；不管怎么构成，都跟中华文明不沾边儿，真研究起来，抛开“意义”不谈的话，也是太繁冗太“丰富”了。可要说“简单”，他们也很简单，主要是“好奇”加“猎奇”，几乎谈不到多少“严肃”的“文化内涵”。比如，某好莱坞女明星，因为热爱中国文化，可能捯明白了按中国文化自己的生肖是“鸡”，就花大价钱在身体显眼位置纹了个大大的繁体中国字“雞”，这不闹笑话吗！他们觉得有趣，就随便他们去折腾吧。

另外，欧美很多人纹身，跟所谓“追逐流行”和“反宗教意识”有关，咱们大抵是搞不懂的。比较能明白的是，由于身体原因和文化中的某些追求，欧美人纹身，还有“寻求痛苦”的意图和遮掩皮肤缺陷的用意。

凡此种种，不能说咱今天的中国人都“不应该”去“寻求”，可问题是，很多人并未必知道上述“凡此种种”，只是觉得好玩、时髦，或者有什么“纪念意义”（比如情侣纹上对方名字），却不意忽视了纹身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标记”作用。须知，纹身不便宜，洗掉更不便宜，再怎么洗也跟原来不一样。所以说，很多稀里糊涂纹了身的人，尤其年轻人，或许真不是“不正经”，更说不上是“坏人”，可的确多多少少有点儿“二”，遭遇某些用人单位“嫌弃”、拒绝，是有点儿尴尬，但真还算不上“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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