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时,一个名叫徐宏祖的读书人因为厌倦了金榜题名、功名利禄这些世俗纷争,于是立志走遍祖国名山大川,览万物、赏奇景,那才真正让人长见识。他从家乡出发,先后到过华北、华南。接着,他又来到了西南地区,一路饱览这里的奇异景致,并对沿途的地貌、水文、动植物等情况作了详细的勘测记录。
前几日,徐宏祖来到了蜀地境内,不慎将随身包袱盘缠遗失了。他写了书信求朋友帮忙救急,但这之前几天的生计该如何解决,却着实让他犯了难。恰巧他听别人说起附近峨眉山上有一座禅心寺,寺中住持慧隐大师宅心仁厚,对前往借宿的客人不仅分文不取,还热情款待。徐宏祖便决定去禅心寺打扰几日。花了不到半日的工夫,他便到了峨眉山脚下,向一个柴夫问路,并随口说出自己想去那儿借宿。哪知柴夫却脸色骤变:“这位兄弟,那禅心寺你可万万去不得呀!”徐宏祖忙问何故。“你有所不知,那寺里潜伏着吃人的妖怪,已经害死多人,都是到那儿去借宿的客人。”徐宏祖见多识广,根本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妖魔鬼怪,认定其中必有蹊跷,便让柴夫仔细说给他听。
于是,柴夫就活灵活现地对他说道:“由于禅心寺和慧隐大师名声在外,所以去那里借宿的人很多,一直以来也平安无事。可最近一段时间,经常有借宿的人在夜里被残杀,而且死状甚惨──整张脸乌黑浮肿,双眼暴突,全身血液精髓尽数被吸光,只剩下皮包骨头干尸一具。这凶手只杀人,不图财,也不像是报冤。一开始让人颇为奇怪,不知其行凶动机。直到有一天,两位赶考的书生来借宿。半夜里,其中一人听到隔壁同伴房中传来异样声响,冲过去打开门,却发现躺在床上的同伴手脚乱舞,正在垂死挣扎。而他的脸此时已变了模样,分明是另一张狰狞可怕的面目,如同恶鬼一般。那书生吓得失声大叫,等他缓过神再往里面看去时,那张鬼脸却已不见了,出现在他眼前的是同伴那又黑又肿的脸庞,和先前被害的人一模一样。”
听到这儿,徐宏祖才算明白过来:“因此你们觉得那是妖怪附在人身上吸血?”“没错,大家都是这么说的。所以这位兄弟,我劝你还是多走一段路到前面去借宿吧。”徐宏祖谢过这位柴夫,但依然决定到禅心寺去。这件奇事让他颇感兴趣,他想去那儿一探究竟。
来到禅心寺,徐宏祖找到慧隐大师,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大师双手合十念道:“阿弥陀佛,施主有难,想到本寺借宿。老衲自当慨然相助,只不过近来寺里频发凶案,为施主安全着想,还是请到别家去吧!”徐宏祖道:“大师,在下早已耳闻此事。但一来我天生胆大,不相信那妖孽之事。二来我也想把那幕后黑手捉拿归案,还贵寺一个安静,所以还望大师行个方便。”慧隐大师不动声色地微微点了点头:“既然如此,老衲悉听尊便。施主吉人天相,定能逢凶化吉。我这就叫人领你去客房吧。”徐宏祖特意要了一间曾发生过凶案的房间,此时这间屋子早已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徐宏祖见天色尚早,便抓紧时间睡了一觉。等他醒来,已是掌灯时分了。到斋房吃过饭后,他便回到了房中,把灯熄灭,一个人在黑暗中静静地等待着。
这一等就是好几个时辰,到了后半夜徐宏祖几欲睡着之时,一阵轻微的响动将他惊醒。他侧耳倾听,发现那声音是从窗户外面传来的。窗外是寺院的一个僻静花园,白天都没见着有人涉足,何况是在夜里。徐宏祖立即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留意着窗外的动静。不一会儿,他透过薄薄的窗户纸,看见一个朦胧的黑影出现在外边。接着一根竹管刺穿窗户纸伸了进来,从里面溢出一缕缕青烟。整个屋内顿时充满了一种奇异的香味。徐宏祖赶紧大声咳嗽了两下,窗外那黑影“倏”地就不见了。
徐宏祖使劲嗅了嗅那股香味,只觉一阵头晕目眩。他辨出那是曼陀罗的味道,吸入后会让人神志不清,失去知觉。看来这是凶手用来麻痹受害者的。徐宏祖忙把窗户打开,一股新鲜空气钻进来,让他清醒不少。再向外望去,四下里已空无一人,阒无声迹。可他却微微一笑,跳出窗去。此时,窗外的地面上,已经清楚地现出了一串银白色的鞋印,那是因为他事先在房间四周撒上了银粉。跟着那串鞋印,徐宏祖一路追踪到了寺里的住持禅房。可到了台阶下,鞋印便消失了。他知道,那是凶手怕踏在木阶梯上发出声响,脱了鞋的缘故。不过这已足以让他确认,凶手便是住在这一排禅房中的某一个人。
第二天,徐宏祖找到寺里的一个小和尚,向他打听住持禅房里都住了哪些人。小和尚为他一一数道:“住持禅房里住的都是本寺的一些重要客人和僧众,五台山华清寺的仁庆大师、西域雷音寺的普杰大喇嘛、天竺高僧婆托门……还有本寺的慧隐大师、灵觉大师、虚玄大师。”听到这儿,徐宏祖突然眼睛一亮,他嘴里念念有词,聚精会神地似在极力思索着什么。最后,他恍然大悟地叫道:“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幸好有这些年的四处游历,否则还真要被他唬住了。”徐宏祖赶紧回到屋里,做起了准备。他估计那凶手必不肯轻易罢手,今晚很有可能还会再来,他要趁此机会替天行道。
这一夜云影稀疏,有淡淡的月光透射下来,给大地染上薄薄的一层光晕。和昨夜一样,徐宏祖静坐在屋内,等待着那个时刻的到来。果然还是那个时候,窗外再次响起了一阵微弱的脚步声。徐宏祖迅速从旁边的盘子中拿起一只布罩戴在脸上,遮住口鼻。布罩是他专门浸泡在甘草汁内用来抵御曼陀罗气味,以防自己中毒的。一根竹管又伸了进来,吐出一股股青烟。这回徐宏祖没有打草惊蛇,他在等待着看下面將会发生什么。
很快,屋内便烟雾缭绕,香气袭人。若不是有布罩遮挡,徐宏祖恐怕早已被迷昏了。接着,一只小铁棍顺着窗沿,轻巧地把窗户撬开一条缝,一股浓烈刺鼻的呛人味道随之涌入屋内。借着淡淡的月光,徐宏祖看见一张怪异可怖的脸庞就那样无声无息地潜入了房内。所有这一切都与他的推测毫厘不差,徐宏祖伸手点燃了油灯,外面的人影见势不妙,转身就不见了。而那张鬼脸也被突然点亮的火光吓了一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逃出了窗外。但在那转瞬之间,徐宏祖还是看清了它的真面目。事实证明,他的判断完全正确。现在该是了结的时候了。
徐宏祖拿起自己从山中采摘来的艾蒿草,来到住持禅房前。这里静悄悄的,看不出有一丝异样。徐宏祖默默地思索片刻,下定决心,点燃了艾蒿草。随着熊熊火光燃起,一股股带着强烈气味的浓烟升起,向那排禅房涌去。很快,里面的人都被呛醒了。这时,只听见从其中一间房内传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啊──”寺里的僧众们纷纷奔过来,想知道发生什么事。
见慧隐大师也出来了,徐宏祖上前一鞠躬道:“大师,请原谅在下惊扰了大家。不过请大师放心,在下已将那残害无辜的罪魁祸首绳之以法,相信贵宝刹从此以后又会恢复昔日的清静祥和。”慧隐大师单手施礼道:“请施主明示,作恶者为何人,褫夺性命又为哪般?”徐宏祖引着慧隐大师和众人拾级来到住持禅房的走廊上,指着一间紧闭房门的屋子说道:“请大家看看,刚才一番动静之后,这里几乎所有人都出来了,他们的房门也都打开着。而唯有这一扇门依然紧锁,所以凶手就是住在这里面的人。”这房中住的是那位来自天竺的高僧婆托门,有人问他为何如此推断,徐宏祖胸有成竹地说道:“因为他已经死了!”众人愕然不已,有人想进屋看个究竟,手刚触到门,就听徐宏祖喝道:“小心,人虽死了,‘鬼脸却还在!”这一下又将所有人骇得倒退了几步。不等他们发问,徐宏祖手拂艾蒿,轻轻把门掀开了。
在昏黄的油灯下,一幕恐怖的场景呈现出来:一个面孔乌黑、全身变形的人直直地躺在地上,已没了气息,那正是婆托门。而在他身旁,一张怪异扭曲的“鬼脸”正怒目相向。见有人闯进来,那张“鬼脸”迅速地移动起来,仿佛一片树叶似的在地上飘动。“别害怕,”徐宏祖安慰道,“这并不是什么鬼怪,大家仔细看它的下面就明白了。”众人定睛一看,这才看清“鬼脸”的底部长着八只细长的腿。“这是一只天竺毒斑大蜘蛛,为天竺及我国南部地区特有,数量稀少,带有剧毒。它体型庞大,背部又生有各种奇特艳丽的花纹,而恰巧这只蜘蛛背部的花纹酷肖一张脸。乍一看,确实让人惊惧。”听他这么一说,众人才释然。
接着,徐宏祖便把自己的破案过程向大家娓娓道来:经过第一夜的初步判断后,第二天当他听小和尚提到寺里有一个天竺僧人时,他一下子想起曾在滇南的丛林里见到过这种背部长有奇特花纹的蜘蛛,并向当地人了解过它的情况。结合之前的信息,他认为凶案很有可能是这个天竺和尚利用这种毒蛛犯下的。而这只毒蛛背部的花纹应该像一张脸,所以让人误以为是鬼怪作祟。刚才在他的房间里,他点亮油灯看清了那确实是只天竺毒蛛,便来到此处,点燃艾蒿草,艾蒿燃烧的气味最能刺激天竺毒蛛,让它紧张起来,如果不能逃走,它会发狂攻击身旁的人。
“善哉,善哉。”慧隐大师蹙眉问道,“敢问施主,天竺僧人为何要讓蜘蛛杀人呢?”“据我所知,在天竺流传着一种邪毒的功法,需要吸食毒蛛分泌的汁液来促成,而要使毒蛛分泌汁液,最快的办法是让其吸走人的血液精髓。”所有疑团都解开了,人们一番感慨,有人提出把那毒蛛捉住处死,以免它再害人。徐宏祖却阻止道:“请诸位手下留情,其实这种蜘蛛平时只食昆虫露水,并不会伤人。只有在受了强烈刺激的情况下才会变得凶猛,以致夺人性命。所以真正应该处罚的是那些恶人,而非这无辜的造物。我在这里替它求个情,就把它放归自然吧!”慧隐大师闻言赞道:“难得徐施主有如此好生之德,实在令贫僧钦佩。出家人不伤性命,就放它归往自然乐土吧!”
徐宏祖拿起艾蒿草把那蜘蛛赶出了窗外,看着它爬进了浓密的草丛中,这才松了一口气。几日后,徐宏祖收到了友人捎来的银两,准备离开禅心寺,继续他的行程。慧隐大师特地前来相送,临走时,大师问到他的姓名。徐宏祖拱手一笑:“在下如闲云野鹤,周游四海,常常伴着朝霞而行,沐浴着晚霞而栖,大师就叫我霞客吧!”